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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外大學演講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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∼在中國深圳大學的講演 深圳大學是一所對中國改革開放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年輕學府，能得到在此演講的機會，我感到無上光榮。 尊敬的蔡校長去年十一月普訪問日本，舉行了授予我貴大學名譽教授的儀式，這是我終生的榮譽。在此，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謝。 貴大學和創價大學那時還締結了學術交流協定，邁出長久友好的第一步，讓我們共享這一喜悅。 我初次訪問深圳正好是二十年前，一九七四年五月。 星霜二十載，此次故地重遊，深圳的輝煌發展，勃勃生氣，今人有膛日之感。林立的高層建築，壯觀的現代化道路，街頭快活的亞洲各國遊客……，作為一個祈願繁榮、日中兩國友好，並為實現此願望而行動的人，我從心底感到喜悅。 隨看蘇聯、東歐的劇烈震蕩，世界進入被稱為「後冷戰時代」。但是「取決於美蘇的和平」這一冷戰構造瓦解以後，人類將建構怎麼樣的和平的世界體系，尚不清楚。善惡且當別論，總之，超級大國的力量一直是糾紛擴大的抑制力，而現在以甚麼取代它，來防止不斷發生的地域糾紛，逐步實現和平呢？ 聯合國的力量還遠遠不足。從索馬里的PKO（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）就能看出，即使在聯合國的名義下，也動輒有陷入地域糾紛泥淖的危險。坦率地說，在世紀末的今天，與數年前沸沸揚揚的民主化潮流相反，面對包括民族和宗教在內的、接連不斷的騷亂，恐怕大多數人會感到束手無策，而只能袖手旁觀吧。 去年末，我在東京與聯合國加利（Boutros Boutros - Ghali）秘書長會談，雙方普談及聯合國的未來構想等諸多問題。秘書長等許多人在為走人死胡同的國際局勢尋找突破口，對於他們付出的辛勤努力，我深表敬佩，並且，我們也從民間的位置盡力協助、支援。 與此不同，籠罩世紀末的陰霾來自何處，這種宏觀的規點也不應忽略。因為苦不側耳傾聽深深的水流，即湯因比（Arnold J. Toynbee）博士所說的「歸根結柢，創造歷史的水底的平緩作用」，則展望二十一世紀也是不可能的。 面臨這一課題時，當即跳人我們眼簾的，大概是這樣的歷歷景象：世界，尤其諸發達國家，沒有駛向末來世紀的海圖和羅盤，人們無所適從，一片荒漠。 麥克斯．韋伯（Max Weber）曹分析帶來資本主義興隆的宗教原因，在那本名著《宗教社會學論文集》的末尾，他預感到，發展到極點的資本主義社會將出現不可一世的「沒有頭腦的專家」、「沒有良心的享樂主義者」，不過，對於事實是否會如此，他慎重地作了保留，說「誰也不知道」。然而，不幸的是，他的杞憂似乎並沒有以杞憂而告終。 現代社會襄泛濫看人種、毒品、暴力、教育荒廢、家庭崩潰等各種問題，慾望與本能橫流。 幾年前，正當冷戰結束之時，弗蘭西斯．福山（Francis Fukuyama）的著作《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》（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）在全世界引起反響。 他在書中借用尼采的話描述「歷史終結」時出現的「最後的人」的形象，說:「自由的民主主義產生『沒有胸襟的人』，即只是由『慾望』和『理性』所構成，憑看長期對私利私慾的盤算，能精明地尋找新方法去不斷滿足自己瑣碎無聊的要求，欠缺『氣概』的人。」無須贅言，這 裡的「慾望」就是韋伯所說的「享樂主義者」，「理性」就是指「專家」。 歸根結柢，問題就是「人」本身。因為人逐漸忽硯了「做人的根本條件」，所以現代文明危機的本質，的確是「人的危機」、「人性的危機」。 在此，我想請各位注意近年來遽然引起矚目的東亞、特別是中國三千年歷史中，源源湧流的、獨特的「人本主義」水脈。貴國最近突飛猛進的經濟發展，震驚全世界，究其遠因，我相信不能無規這「人本主義」的因素。 距今大約二十年前，世界著名的英國東方問題專家李約瑟（Joseph Needham）接受香港大學名譽博士稱號時在他的講演中曾一語道破說，在滿天神佛，失去權威的現代，需要追求「一種不受超自然力量所支配的倫理的思路、一個倫理的模式」，在這一點上，「中國文化有世界通用的貴重貢獻」。不消說，「超自然力量」的代表就是基督教的神。歐美社會的倫理性思路和模式的基礎，本來就受到「超自然」的支配，即建立在與神的約定上。他們之所謂倫理，在作為人與人之間的規約之前，首先是一種作為神的僕人的「人」，和押之間所交換的規約。 譬如，富蘭克林有著名的十三德行──「節制」（Temperance）、「沉默」（Silence）、「規律」（Order）、「決斷」（Resolution）、「節儉」（Frugality）、「勤勉」（lndustry）、「誠實」（Sincerity）、「正義」（Justice）、「穩健」（Moderation）、「清潔」（Cleanliness）、「鎮 定」（Tranquillity）「貞節」（Chastity）、「謙讓」（Humility）。雖然這些都以希臘哲學及基督教思想為背景，但在很多點上，與東方的傳統美德共嗚，具有普遍性。它和儒學中所謂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相比，也並非性質有異。在明治時期的日本，作為人的理想形象，富蘭克林熱烈地被福澤諭吉等各階層形形色色的人所推崇，也表明了這一點。 東西洋倫理中重要的分歧，就是在於有無與神的規約。十三德行具體表現了美國資本主義勃興時期的典型道德風氣，支撐它的是貫徹禁慾、蓄積財窩去符合神的心意、努力成為神的光榮見證人這種信仰。 的確，這種信仰產生了富蘭克林等許多富於自制心和博愛之情、頗具魅力的人。但是，此後經歷百年、二百年，隨看對神的信仰日漸淡薄，與之配套的德行也開始褪色了。結果，缺乏道德的產業社會現狀，就是充滿了如剛才福山所描寫的「最後的人」。正因如此，時代要求的就是無須神等「超自然力量」支配的、符合人性的倫理規範。 因而，我對貴大學的口號----「自立」、「自律」、「自強」，非常注意。自我獨立、自我約制、自我圖強，這裹有一種立志將來為擔負中國、堅韌挺立的人的氣概。 但是這襄的所謂「自」，雖然是「自己」、「自身」等詞語的根幹，卻與在歐美有根深蒂固傳統的「個」（lndividual）差異很大。「個」意味看作為不可再分的最小單位的孤立的個人，與之相對，「自」這一文字，決不限定於一個人，帶有自在的深度和廣度。通曉宋代、明代中國思想史的哥倫比亞大學的狄百瑞（William Theodore de Bary）教授，在研究考察「自然」、「自得」、「自任」等詞話時，感歎地說:「採集他們議論中層出不窮的帶有『自』的複合語，足以 編成一本新儒學的倫理學用語辭典。」 多達足以編成一本絢爛多彩的倫理辭典，其理由牽涉到中國傳統中對人的觀念。漢字的「人」表現出人與人互相支撐的樣子，是中國思想的最重要的關鍵詞。「仁」也是由「人」和「二」構成，意味看「人」相對、溝通、互愛。就是說，不會有單個的人，人互相聯繫，形成一個有機體，而且，這種聯繫不限於人的世界，還擴展到自然界和宇宙，構成萬物渾然一體的有機整體。簡而言之，這就是澎游在宋代朱子學裏的中國傳統對人的觀念、對自然的觀念。 並且，我還想提出，這與佛教不個別觀察人與事物，而重視相關性、相互依存的「緣起觀」密切相通。 如此，從有機的對人的觀點來看，森羅萬象皆與人不無關係，一切都互接關聯到人應該如何生活這一間題。說來，這就是基於人本主義的「恰如其份」的思考方法。正如所謂「為人的科學」、「為人的政治、經濟、意識形態」等，經常返回「人」這基點，看看是否「恰如其分」，驗證一切現象的意義、善惡、盈虧。這樣的人本主義在東方思路中隨處可見，而中國思想是其典型。 孫中山先生正是具有最優秀的人本主義感覺的人。《三民主義》裏有關於自由的獨特考察。 「在今天自由這個名詞究竟要怎樣應用呢？如果用到個人，軌成一片散沙……。」 草率一讀，很可能誤作汲汲於權力的國家主義者的發言。但是，這一節文字出自論「民權」之中，是地地道道的自由主義者的發言。不過，孫中山先生之所謂自由，不在書籍或觀念當中，而只活在民眾的生活意識、生活的真實感當中。所以，他認為抽象的、劃一的、處處適用的自由之類是虛構的，把它強加於現實，遲早會發生難以適應的現象，遠遠游離了「恰到好處」，而變成了「適得其反」。 總之，我認為，自由的實像只有在活生生的現實中探索、構築。如孫中山先生所說:「提出一個目標，要大家去奮鬥，一定要和人民有切膚之痛」，所謂人的現實，是民眾生活裏的真實感的別名，如果分割開來，就不是「為人的自由」，而是「為自由的人」，陷於本末倒置。 中國人民這種現實感覺所具有的特徵，是靈活而深遂的人本主義構想。雖然邏輯上顯得矛盾，卻並不立即互相排斥，而是熱情地把交錯看種種矛盾和不合理的整個社會包容起來，通過實踐去摸索更好的答案。換而言之，不是二者選一的部分觀感，而是通達中國傳統的大同思想的、一種止場合一的全體觀感。自由這個名詞的搏動，不是從書本裏，而是從時刻變化無窮的現實裹去聽取、去感受的──孫中山先生的自由觀感，不正是出自中國這種典型的全體觀感嗎？ 這種思路現在也自然地反映在貴國所選擇的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」上。前年秋天採用這一體制以來，中外議論紛紛。確實，從某一方面來看，以計劃經濟為本的社會主義，和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相結合，也許是以付接木，一個不合情理的難題。實際上，這樣的冷嘲熱諷也很多。 但是，我認為應慎於輕率判斷和膚淺見解。如果跳出政治和經濟的層面，把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」，置於以上場合一的全體觀感去把握事物的人本主義之下，便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。 鄧小平先生在「南巡講話」中坦率地談論了股票、證券等市場要素的引進。 他說:「允許看，但要堅決地試。看對了，搞一兩年對了，放開;錯了，糾正，關了就是了。關，也可以快關，也可以慢關，也可以留一點尾巴。怕甚麼，堅持這種態度就不要緊，軌不會犯大錯誤。」實在是種靈活而博大精深的對應方法。 我曾在第二和第三次訪華時拜訪過鄧小平先生，他所闡述的對中國的發展與繁榮的展望，言猶在耳。 自在地運用「恰到好處，毫不誇張」的尺度，判斷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」的適當與否，而加以調整----這種做法，使人不破經濟擺佈，徹底貫徹推行「為人而有的經濟」，顯然是人本主義的思路。這種慎重方法，從漸進主義的手法上也清楚可見，即市場經濟也不是一舉導人，而是讓深圳等特區先行試驗，判明是否可行，然後全面徐徐推行改革。 如果是這樣，那麼，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」這一破天荒的拼配，也一定是中國在面對種種的困難中，不斷反覆試驗，並且把來自歷史淘汰作用的負面控制在最小程度，在謀求社會的安定和發展中所能夠採取的最大限度的選擇。考慮到貴國人口、版圖等的龐大，毫不誇張地說，這是左右二十一世紀命運的人類史實驗。全世界都屏息注稅中國的動向。我作為一個你們的老朋友，情不自禁地衷心祝願貴國獲得成功。 說到底，一切始於人，歸結於人。在經濟方面，倘若不是如儒學「德本財末論」優良傳統所顯示的「恰如其份」的調節起作用，軌只會助長蔓延世界的世紀末病──拜金主義風潮吧。李約瑟博士在說「倫理的思路」、「倫理的模式」時，熱切期待看對這種風潮的反論。而湯因比博士說「中國肩負看給整個世界帶來政治統合與和平的使命」時，清楚明確地估計了貴國歷史所蓄積的人本主義道德力量。 現在，各位在中國經濟發展最前端的深圳，自立、自律、自強，朝二十一世紀奮飛，目標所向，我相信一定符合李約瑟和湯因比兩位博士的描繪，是「人本主義」一望無根的大地。 最後，請允許我借用貴國大詩人白居易的詩句，表達我對各位敬愛的心情。 「交賢方汲汲，友直每偲偲。」 謝謝。 （一九九四年一月三十一日） 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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